我第一次走近包豪斯,是在1994年,那一年我刚刚有事去德国,先去德累斯顿,之后自己绕道去德绍,再去魏玛,专程去看包豪斯校舍和博物馆,最后到柏林看包豪斯档案馆。从书本上看包豪斯和走近包豪斯,感觉是不一样的。 多年以来,我是教设计史的,现代设计史中,恐怕怎样也绕不过“包豪斯”这个题目。包豪斯是德国建筑家沃尔特.格罗比乌斯(Walter Gropius)在1919年到1933年期间建立的一所设计学院。早年在魏玛,1925年迁移到德绍( Dessau),他在那里做校长做到1927年,1931年包豪斯再次搬迁到柏林,1933年被希特勒关闭,包豪斯的师生大部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都移民到美国,促成了美国的现代建筑、现代设计运动。 包豪斯在德国有过三个地址,三个校舍,第一个是在魏玛,第二个在德骚绍第三个在柏林,前面两个现在都还在,成为博物馆,第三个则因为是一个旧工厂建筑,早在战争期间就毁坏了。作为校舍来说,包豪斯最早的重要校舍就是德绍这所了,因为它是格罗比乌斯设计的,也是包豪斯师生亲手建造的,这个建筑群已成为世界现代建筑史中的里程碑作品。1920年代全世界最重要的现代建筑仅仅有三个:勒.科布西艾的萨瓦公寓(Villa Savoye,在巴黎近郊)、密斯.凡德洛(Ludwig Mies Van der Rohe)的巴塞罗那世界博览会德国馆、格罗比乌斯的包豪斯德绍校舍。也有人把芬兰大师阿尔瓦.阿图(Alvar Aalto)的维堡图书馆和帕米欧疗养院算在里面,但无论如何算法,德骚包豪斯校舍都是无可争议的最重要的现代设计的基石。 由于这座建筑位于东德的莱比锡附近,冷战期间,我们甚至都不知道这栋建筑是不是给拆毁了。我在美国讲课的时候,用的照片大部分是战前拍摄的,后来在1980年代早期,一个叫做费顿(Phaidon )的出版社出版了一本画册,里面有大概是当时设法拍摄到的德绍包豪斯,照片上看去建筑虽然在,但是很旧了。风言风语很多,说东德政府有计划拆了重建什么的。因此设计圈里的人都很担心它的状况。 1989年,柏林墙终于倒塌。德国统一之后,我的同事——学院基础系主任雷蒙·莫尼奥斯第一个跑去德绍看包豪斯。他回到洛杉矶之后立即打电话给我,我记得他电话里的第一句话就是“My god! It is still there ! ”翻译成中文就是“天啊!它还在那里!”,听到他的欢呼,我简直难于描述自己当时的兴奋心情,如获重释。 1993年深秋,我去德国出差,专程从德累斯顿开车到德绍去参观,走的是第三帝国建造的德国第一条高速公路,德文叫做“autobahn”。1938年,纳粹军队的摩托化部队就是沿着这条公路入侵捷克斯洛伐克的。那道路质量依然很好,双向,一边两车道。德国不像美国,在高速公路上开车没有时速限制。于是,一路上风驰电掣,很快就到了小城德绍。 当时东德与西德刚刚统一不久,德绍在东德境内,重建还没有启动,小城好像是东欧一个停摆的时钟一样,显得陈旧,有点落魄。市内大部分建筑是战后兴建的集体宿舍,式样与国内五十年代兴建的大学教员宿舍差不多,裸露的红砖,清水混凝土,木框玻璃窗……明显是一个物资匮乏、精神狂热的时代的产物,陈旧而缺乏维护。 按图索骥,我将车开进旅游咨询服务处。天已近黄昏,服务处里几乎没人了,柜台后两位老太太英文不好,我要憋着讲非常非常差的俄语才能沟通(中学时代学的俄语终于派上了一点用途),知道包豪斯校舍从那里步行去也不过十分钟左右。于是把车停在服务处的路边,走了过去。 刚一拐弯,就看见那群举世闻名的白色建筑,马上心跳加速。我的天,德国人把这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学校建筑保存了七十年!东西德合并不久,尤其东德,几乎是百费待兴,居然能将包豪斯校舍维修得那么完美,就好像是刚刚落成的一样!走进校舍,地上一尘不染,家具依然是马谢·布鲁尔的“瓦西里椅子”,桌上依然是玛格丽特·布朗特设计的台灯,那种对于现代文化经典的珍重爱护,使我感慨莫名。 那是一个深秋的下午,天是铅灰色的,不时下起德国秋季常有的沥沥细雨。我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中,望着雪白的墙壁,闪亮的钢窗,看着包豪斯学生当时制作的儿童家具的陈列,透过窗户,看见外面高大的桦树和白杨。叶已经金黄,随着湿润的秋雨散落在地上,像是一层厚厚的金黄色地毯,心里一阵悸动。
格罗比乌斯从1925年开始设计新包豪斯校舍,新校舍建筑是一个综合性建筑群,其中包括了教学空间——教室、工作室、工场、办公室、28个房间的宿舍、食堂、剧院(礼堂)体育馆等等设施,并且还包括一个屋顶花园。格罗庇乌斯采用了非常单纯的形式和现代化的材料及加工方法,以高度强调功能的原则来从事设计。建筑高低错落,采用非对称结构,全部采用预制件拼装,工场部分是玻璃幕墙结构,整个建筑没有任何装饰,每个功能部分之间以天桥联系,体现了现代主义设计在当时的最高成就。这座建筑本身在结构上是一个试验品,总体结构是加固钢筋混凝土,地板部分是以预制板铺设在架空的钢筋架上的。平顶式的屋顶采用了一种新的涂料来防漏,但是看来不太成功,下雨的时候,常会有漏雨的情况。这个建筑内部的设计,包括室内设计、家具设计、用品设计等等,也都体现出与建筑本身同样的设计原则。整个建筑成为20世纪20年代的现代主义设计最佳杰作。 与此同时,格罗比乌斯还在学校附近的一条安静的街道为教员设计了四栋宿舍,这四栋宿舍建筑同样具有高度功能主义和理性主义的特点,没有任何装饰,采用钢筋混凝土预制构件,两层住宅空间互相错落,具有很好的生活功能。建成之后,格罗比乌斯自己率先迁到那里住。他说“建筑是可以协助形成生活方式的。” 他的现代建筑设计,在很大的程度上提供了良好的居住功能,同时也提供了一个并不是太松弛的工作环境,对于提高工作效率也有一定的作用。这些建筑室内采用的家具是由马谢·布鲁尔设计的,基本都是由他发明和发展起来的钢管家具,与格罗比乌斯的建筑设计非常协调。室内没有任何装饰品,干净整洁,色彩也是单纯白色的。这些建筑,格罗比乌斯本人住一栋,纳吉与费宁格住一栋,康定斯基与克利住另外一栋,第三栋是施莱默与蒙克的。其中,有些人对于新建筑缺乏隐私设计特点很不满意,特别是康定斯基,他对于室内缺乏色彩的单调设计也非常光火,不止一次抱怨这个建筑。但是,这些建筑其实具有很高的现代主义特色,是20世纪现代主义建筑的杰出代表。到七、八十年代,前东德的高级政府官员把这些建筑平顶上加屋顶,还把格罗比乌斯住的那栋拆毁了,到柏林墙倒坍的时候,这些建筑的状况都很差了。 德绍包豪斯校舍内部的设备、家具和其他所有用品都是由学生和老师设计,在包豪斯自己的工场制造的。因此,从建筑到设备,具有一种高度统一的特征。由于所有的功能都包含在建筑之中,因此,这个建筑的设计又提供了非常密切的社区精神,师生朝夕相处,一切所需都在校舍内,对于提高团队精神、提高合作意识起到很好的促进作用。现代主义设计先驱认为建筑对于人的行为可以加以改变这个理论原则,通过这个建筑群,提供了第一个很好的示范模式。 德绍时期包豪斯的气氛非常松弛,经常有晚会,比如1929年克利50岁生日的晚会,成为学院师生的狂欢会,学院有自己的乐队,表演各种轻音乐和爵士乐,舞会也接连不断。连德骚市年青的安豪特王子也常常来参加他们的这些娱乐活动。学院也时常举办各种体育比赛活动,非常活跃,与魏玛时期的紧张、严肃完全不同。生活和工作在一个新的现代建筑内,又有非常密切的社区关系,生活丰富而活泼,这是包豪斯历史上最美好的、最有成就的阶段。 我看到德绍包豪斯的第一感觉,就是虽然经历过这么多动乱,德国人最终还是保护了现代这个现代经典作品,在我来说,对历史建筑的珍重,其实是一种对自身民族遗产的珍重,一个民族如果连自己的遗产都不知道珍重,就徨谈民族传统了。记得几年前,我和建筑师林兆璋先生在洛杉矶一家餐馆吃饭,聊起广州现代建筑在中国建筑史上的地位。讲到莫伯志、佘畯南等当时广州的一批前瞻建筑师们,在设计白云宾馆、广州宾馆、友谊剧院、广州火车站、广交会大楼的过程中,探索现代主义建筑风格所面临的政治压力时,林工仍是激动不已。说来也奇怪,现代主义建筑本来是西方各个建筑流派之中最具有社会主义色彩,最左倾的一派,不知道为什么在中国竟在很长一个时期内被视为资本主义的标志。不要说设计一座现代建筑,就是讨论一下什么是现代主义,也会被上纲上线成为“思想问题”。现在讲起来,好像天方夜谭,荒诞可笑,然而在当年,却严肃得让你根本笑不出来。中国现代主义建筑开始得比较晚,但是也有自己很精彩的作品啊,如果把这段历史忽视了、割断了,我们还有什么城市历史的延续性可言呢? 自从“国际主义风格”(International Style)在1950年代以来大行其道,成为国际流行设计风格、建筑风格以来,包豪斯在很多人的思想中,就不仅仅是一个学校,而是一个现代主义的代名词,甚至是一个时尚概念,一个时尚术语,拿来形容极限主义、形容非黑即白的二元对立的现代风气,并且也有人把包豪斯作为一个时代发展概念,前包豪斯时期、包豪斯时期、后包豪斯时期,我在德国曾经看到一个叫做包豪斯的大型建材用品销售店,类似美国的“Home Depot”,那就已经把包豪斯当作一个商业噱头了。一个存在于1920年代的小小德国学校,可以达到如此的影响力,除了学校之外,也是那个德国魏玛时期的社会主义在知识界、文化界、设计界、建筑界集大成的中心了。90年后的今天,再看包豪斯,还是有现代感慨。除了上面提到的我在1994年去德国参观包豪斯博物馆的感触之外,也在2009年也因为纪念学术活动,对包豪斯有了更多的思维和感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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