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象主义在西方文化是一种高度智力的语言游戏,也就是庄子讲的“析万物之理”吧。在这一点上,塔皮埃斯没有一条路走到黑,他妙在似与不似之间,混淆了抽象与具象的边界。他的艺术没有其他许多西方抽象表现主义画家作品中那种极端的理性色彩,或多或少带有一种东方感性主义的特征。他的画面没有那么神秘,也没有那么狂躁,许多作品甚至带有一些具象的因素,我们从中可以看到一些具象的片段和细节,而且他的画面语言,除了材料肌理的制作之外,还带有书写特色和身体行动的因素,这跟中国传统的写意艺术有彼此契合的地方,因而他的艺术得到了中国艺术家的喜爱。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中国人接受塔皮埃斯不全是偶然的,而是带有一定的必然性。一种文化对另一种文化的接受当然也要讲趣味相投,所谓“性相近、习相远”。
   
     所有人最终都要回到自己文化的根上去,否则就会感觉到自己是无家可归者,没有归属感和群体认同感。塔皮埃斯本人宣称自己对东方哲学、对老庄和禅宗有过研究,他也从中国传统艺术里吸收了营养。从这个角度来看,塔皮埃斯对中国的影响也是高名潞说的“中国文化出口转内销的特殊现象”。在《传统和它在当今艺术中的敌人》一文中他这样写道:“于是,我想在无数加于我身上的影响中,特别强调一个对于我最珍贵的影响,印度是这些影响的背景,但我在这里却只想提及我们从中国艺术的某个方面,确切地说,是从中国智慧同佛教,以及同佛教所兼容的所有印度思想相交融而诞生的艺术中获得的精神财富。大家知道,是老子和庄子的理论、孔子和孟子的规范养育和造就了这种艺术,以后的大乘佛教又丰富了这种艺术,佛教在许多世纪当中,给中国文明打上了最奇异的印记。中国文明给我们提供了历代真正人文主义的最高典范之一。在若干较为幸运的年代,居然有一种被诗人和画家主宰的文化,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讲,还有什么能比这个史实更动人的呢?”
    
    塔皮埃斯很喜欢中国传统水墨画。具体地说,他并不是喜欢水墨画的那种书写,而是喜欢其中的抽象性,与之相联的空灵、诗意和韵律感的东西,像八大山人画里的空灵:笔墨就几笔,但空灵是以留出大量的空白给人很多想象的空间。当然,这并不是说塔皮埃斯的画面就留了很多空白,而是说他对东方艺术或中国艺术有一种独特理解的视角。他是由技进道,读“懂”了中国艺术的精神。在我看来,塔皮埃斯艺术中的主体还是西方的抽象,只是吸收了一些东方艺术或中国艺术的精神。因为西方的抽象浸透着理性因素,他会讲究物质材料的关系,如水泥和其他材料之间对比和混合,不仅构成了物质的张力,而且也表现出视觉的震撼,更牵动了观众的想象力。这应是他艺术的主线。当然,我想,诗意化是他跟东方的抽象性有一些联系,他对中国传统的绘画和书法钟爱,尤其是书法,对一个西方人来说,是一个最抽象化的东西,充满流动、韵律和诗意。所以真正的大师是他能把任何艺术的因素融入他的艺术血液里,而几乎让你感受不到其他文化的痕迹,这就是大师的艺术智慧所在。
17年前,张晓刚他们一行人去巴塞罗那参加名为“来自中心国家——1979年以来的中国现代艺术”展时,曾专门去拜访塔皮埃斯工作室,并希望他能就中国艺术与世界当代艺术的关系谈谈看法和建议。和蔼可亲的塔皮埃斯给了这群年轻的、锐气十足的中国艺术家们这样的忠告:“作为一个艺术家,最重要的是如何从个人的角度去参与当代艺术,而非一定要以民族的身份去从事艺术创作。”注意,大师在这里强调的还是艺术创作的主体——“个体”!10多年前,刚刚从文化专制主义牢笼里挣扎出来的中国青年艺术家,他们拼命相争的就是这个“个体”。而在17年后的今天,中国当代艺术中的独立“个体”和自由精神正在遭受灭顶之灾。正如鲁迅先生所说:“曾经阔气过的要复古,正在阔气的要保持现状,未曾阔气的要革命。”“八五”一代几乎全军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