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魏武帝)
/董阳孜作品
虽说一切艺术都必须有构成之美,却只有建筑与书法几乎完全依赖构成之美。这是「建筑为艺术之母」的精义所在,也是「书法为中国第一艺术」的根本原因……
董阳孜推广书法不遗余力。她希望中国文化中以毛笔书写的艺术可以战胜硬笔,甚至挑战计算机文字,继续成为国人精神生活的支柱。没有人相信未来的国人会恢复传统书法为书写方式,但在闲暇时间日增的时代,书法艺术重新成为部分知识分子的休闲方式则是非常可能的。
她为了使年轻人注意书法,欣赏书法,进而学习书法,去年在文建会的支持下,邀约艺文界人士谈论各类艺术与书法的关系。今年她打算请建筑界人士谈论建筑与书法的关系。我被她指定写一篇文章谈建筑与书法。其实自建筑谈书法,或自书法谈建筑,都很难引起大家的兴趣,可是为她的热情所感动,只好勉为其难,与读者谈谈我的一些零星的想法吧!
首先,她知道我是暇时以书法为娱的人,虽然眼高手低,可以自经验谈谈我所了解的书法如何与建筑贯通。这一点很容易。因为书法是艺术,建筑也是艺术,凡是艺术,其间自有相通之处。书法与艺术最显著的共通点:两者都是构造的艺术。容我细细说来。
建筑在诸种艺术中,是最单纯的、以构造形式为表现的艺术。不要谈文学、戏剧等以人生的悲欢离合为内容的艺术了,而以视觉艺术而言,绘画与雕塑都有内容的向度。不论是具象的,还是抽象的,都是以形式表达出内涵。尤其是绘画,形式不过是内容呈现的方式而已。只有建筑,内容与形式是一致的。虽说建筑的内部有很多功能不同的空间,可是与外观并无必然的关系。即使有关系,走在建筑外面的观者,除了形式的象征意味之外,也无法了解其关系何在;因为其内容是看不见的,感觉不到的。换句话说,建筑之为艺术,自外部看,就是形式。形式就是它的内容,内容就是形式。
而建筑的形式先天就是构造性的。虽然到上世纪的后现代风潮来临时,偶尔有人建造带形状的建筑,如把一栋建筑做成一只大鸭子,以哗众取宠,大致说来,建筑的造型都是构造起来的,无非墙壁、屋顶、柱梁、门窗。凡是建筑都有柱梁、门窗,而建筑之为艺术的理由,不过是把建筑上很普通的这些东西,组织成美观的形式而已。为甚么西洋古典的美学离不开建筑,老用建筑作例子呢?因为在形式美感的表现上,建筑是最直接的。
形式美的要素必须经「构成」表达出来。构成英文是composition。这个字用在音乐上称为作曲,用在文章上就是作文,用在美术上就是构图。因此它是艺术性的基本要件。这是把各部分组织成美的架构的技巧。诗人用几个字写出美的诗句,我们认识那些字,却写不出诗来,因为我们没有把文字构成诗意的能力。建筑的柱梁、门窗等于那些文字,只有建筑家才能把这些普通的东西组织成美的乐章。诗人在美的诗句中,还有人生体验的感动,而建筑除了形式美之外,直接传达的内容是很有限的。
总之,建筑是以形式构成的美为目的的艺术。在这一点上,与书法是十分相近的。
文字本来是沟通与记录的工具,原本不是艺术。这一点与建筑类似。自生活的工具转变为艺术,是自生活中取乐的方式之一。写字到写好看的字,发展到为好看而写字,才有书法艺术的出现。好看的字与不好看的字有甚么分别呢?在意义上是没有分别的,只是表现在形式上。文字是用墨笔写出来的,完全不涉其他因素如色彩与材料等。比起建筑的形式美来还要更单纯些。书法只是用黑色的线条,也就是笔划的组织所呈现的形式。因此其形式美完全是笔划的构成所造成的。
这一点在我们年幼习书法时就知道了。除了学习永字八法外,写帖,就是模仿古人的笔划构成。老实说,各种名人法帖或碑拓固然是构成,各种字体也不出笔划构成的范围之外。说书法就是笔划构成的艺术并不为过。虽说一切艺术都必须有构成之美,却只有建筑与书法几乎完全依赖构成之美。这是「建筑为艺术之母」的精义所在,也是「书法为中国第一艺术」的根本原因。
由于属于构成美,书法与建筑同样都要于落笔时胸有成竹。传统的书法家与萧规曹随的建筑师当然以传统为师,只要熟记碑、帖上的字形与构成方法就可以了。现代的书法家与有创造意念的建筑家,必须先盘算好才能下笔。所谓胸有成竹,就是事先的盘算,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设计。建筑家不用说,必须通过细心的设计过程以完成形式的创造,书法家恐怕也少不了这个过程。我知道董阳孜的书法都是先要在一张小纸上勾划构图,满意了才能笔。
我不是书法家,缺少书法家的基本功力,写的字如有可观,大多只是构成之美。只是我很懒,常常随笔写去,不计成败。有时候要连写几张,才有一张可看。那是因为没经过设计的步骤,必须一次次的改进,其实也就是设计中的试误法,从经验中完成较理想的作品。这与设计时一遍遍绘制草图之过程是完全一样的。
书法与建筑唯一不同的就是书法除了形式美外有文字的内容。可是现代人除了专家外大多只认识楷书或隶书。大家喜欢篆书与草书,只是因为好看。篆书有严谨之美,草书有流畅之美,都是形式美。董阳孜的书法解构文字,很多人看不懂其字义,只是欣赏其构成,因此不懂中文的外国人完全可以欣赏。她的书法与建筑实在太相近了。
上文说了书法与建筑在艺术本质上的关系,下面让我们看一看书法艺术与传统建筑间的形式关系。
书法是写字,建筑是盖房子,两种的形式会有甚么关系?为甚么会有关系?有些艺术评论家认为是有关系的。理由可以这样说:每一个文化在某一时代都有独特的美感的需求,因此对于某些特定的美的形式表现,几乎是无处不在的。也可以说是文化精神的形式化。
举例说,近十年来,建筑界所流行的视觉语言是弓形的拋物线。不论在平面图上,造形上,都看到这种曲线以不同的方式出现,可以视为高科技文化的象征。但绝不限于建筑。几乎一切日用品的设计都使用了这种曲线。不但在汽车上可以看到,连孩子球鞋上的装饰全是。
所以每一个文化,每一时代,其形式美感贯穿到一切精神活动上。住甚么房子,穿甚么衣服,用甚么家具,写甚么字,是一套的,换了就有不伦不类之感。自此着眼,中国书法与建筑在形式上有共通的特质是天经地义的,只是那些特质则有待我们探究而已。
首先,中国古代的书写与建筑都使用软性的材料。其中文化的因素有待探讨,而事实是我们使用软笔书写,使用木材建屋。这种情形到春秋、战国就完全定型。今天发现的战国的竹简,是用毛笔写的篆字。用毛笔写字,笔划就有流动的感觉,在笔划上有起伏的气势。可是篆书的笔划密集,所以并不甚适合用软笔,最早的竹简上的篆书,看得出毛笔也是很硬的。这种情形到了汉代竹简上的隶书就大大不同了。
到东汉,各种字体,包括草书都出现了。已有后代自然流畅的书写风格。而比较严整的隶书,最晚的发现有晋代的竹简,书写的构成风格与文化精神非常明显的表现出来了,那就是在严谨中表露的飘逸之感。
这个时候也是我们所熟悉的中国传统建筑的成熟期。在此之前,中国建筑是甚么样子,实在没有具体的观念。今天我们自文献与遗物中推断,中国文化在汉代正自严密的礼制中解脱,走向轻灵、自然。书法在蜕变中,建筑也在蜕变中。说得具体一点,当书法自篆书的密集结体,演变到汉末晋代潇洒的隶书的时候,建筑也自空间密集的直线形,逐渐转变到空间疏朗的曲线形了。
魏晋南北朝之后,中国艺术的最高法则是气韵生动。在书法上,这种生动的气韵表现在隶书的波磔上,同时也表现在王羲之的行草上,并成为嗣后一千五百年的书法范式。出于匠人之手的建筑,渐渐发展出翼角起翘,使厚实的建筑也有振翼欲飞的姿势。整个屋顶由曲线构成,而每一根曲线都有收头,与书法的运笔一样。这个时期的建筑在大陆已无遗存,仅可自碑上、窟中的刻划中了解一二。如果勉强自实例中找,可以参考日本奈良的法隆寺。日本的五重塔,其飘逸的深远出檐,只能用大鹏振翼来描述。塔这种建筑,自印度进入中国,原是一个石砌的大馒头,几百年后,居然成为带有层层翅膀,完全失去重量的木塔,只能用气韵生动的文化力量来解释此一出人意表的发展。
汉晋隶书与建筑形态之间有特别的近似性。当时的隶书在结体上是横平竖直的,相当规矩的结构,与建筑的结构非常相近。除了横向的笔划总以微微起翘收头以外,不得不斜的笔划总爱拖一个长尾巴,如「捺」的波磔。这是理性结构中的变体,其目的是造成活泼、生动的印象,消除刻板造型的生硬感觉。这些多余的夸张的尾巴,就形成汉晋隶书的特色,相信与规矩的建筑结构上翘起屋角与脊线,其意义是一样的。
气韵生动当然不只表现在造型上。以书法来说,行草的技法,把构成的精神自文字的个体扩展到通篇,是中国书法中最有特色的创意。这种意味反映在建筑上,必须在空间中找,自士大夫的休闲生活的建筑中去体会。如果把隶书比作庙堂,那么行草就是田园了。
今天我们没有办法知道六朝时代的园林的状貌。只知道当时已有了解脱正规格局,走向自然的具体行动。建筑融合于自然之中,先要脱去严肃的外貌,打开密封的墙壁,让风、光进到室内,把生活延展到室外。因此一种轻松而非正式的建筑就出现了。
我曾写过一篇文章,讨论汉晋的神仙文化对建筑与园林的影响。我至今仍认为神仙的信仰是当时一切艺术的精神背景。飞升与飘动是中国艺术形成期所向往的精神价值,建筑与园林只是提供这种想象的实质环境而已。气韵生动的背后是崇拜生命的态度。气,指的是生气,只有在蓬勃的大自然中可以感受到这种生气。
我可以想象,当文字的用户成为书法家,他们要用书写的形式来发抒胸中之逸气,他们振臂疾书,笔走龙蛇,生命的流动的美感倾泻而出,他们的四周应该是开放的自然的天地,溪水沿曲廊流过,池面飘浮着天光的倒影。因为建筑家挥如椽之巨笔,以亭台为点,楼阁为面,曲廊为线,把园林书写在大自然之上,为书法家提供了相应合的生活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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